腊月的雪,下得急,停得也快。昨夜还是漫天飞絮,今晨却已放晴。
天空如洗,湛蓝得近乎透明,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洒在积雪覆盖的屋檐上,映出一片晶莹剔透的银白。
东城胡同里的积雪被行人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青石板路湿渌渌的,融化的雪水顺着石缝流淌,在低洼处结成薄冰。
街边的老槐树枝桠上积着厚厚的雪,偶尔被风一吹,簌簌落下几团,砸在行人肩头,惹来几声笑骂。
胡同口的茶摊支起油布棚子,炉上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气,茶香混着炭火味飘散在冷冽的空气中。几个裹着袄的脚夫蹲在棚下,捧着粗瓷碗啜饮热茶,嘴里哈出的白气与茶雾交织,模糊了面容。
易华伟与岳灵珊踏雪而行,脚下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岳灵珊披着一件银狐裘斗篷,领口一圈雪白的绒毛衬得她肌肤如玉,一双杏眼明亮如星,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易华伟则一袭青衫,外罩墨色大氅,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步履沉稳,气度内敛。
转过一条窄巷,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静静矗立,院门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赵府”二字,笔力遒劲,显是名家手笔。门前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青石台阶,两侧栽着几株梅树,枝头点点红梅傲雪绽放,暗香浮动。
院门两侧的对联格外醒目: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笔锋凌厉,墨迹如新,显然是刚题不久。
易华伟驻足凝望,唇角微扬:“顾宪成的手笔,果然不凡。”
岳灵珊轻轻点头:“观其字迹,却也有几分风骨,却不知是不是秦桧、蔡京之流。”
“呵呵~,顾宪成的东林书院强调的是—持正不阿,风节凛然,以天下为己任,开东林清议之风。”
易华伟摇了摇头:“标榜太过,实启门户之争,党祸之始。”
“哦”
岳灵珊看向易华伟:“…师兄此言何意”
易华伟正想跟岳灵珊解释几句,一名穿着青色袄的青年男子从巷口走来。
男子年约二十出头,眉目清秀,书卷气十足。步履轻快,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目光在院门对联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赞叹之色。
见易华伟二人站在门前,略一迟疑,随即上前拱手行礼:“敢问兄台,这里可是赵南星赵大人府邸”
易华伟目光扫过青年脸庞,见他眉目疏朗,气质儒雅,不由微微一笑:“正是赵大人府邸,阁下是前来听赵大人讲学”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拱手道:“正是。”他抬头看向院门上的对联,赞叹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好!此联气魄非凡,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易华伟笑了笑,淡淡道:“此对联乃顾宪成所提。阁下可曾听过顾大人名字”
青年闻言,眼中顿时一亮:“顾大人的名字,当然是如雷贯耳……今日赵大人在此讲学,在下慕名而来。”
说着,看向易华伟,拱手行了一礼:“在下苏州冯梦龙,阁下气宇轩昂,不知尊姓大名”
明末文豪冯梦龙
易华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如常,微笑道:“原来是冯公子,久仰久仰…,”
冯梦龙,出生于苏州,九岁便能背诵《孟子》。
十九岁时初应童子试,冯梦龙以一篇《治水论》惊艳四座。主考官提笔欲点案首,却在终审时皱眉:“文中‘禹疏九河,民得粒食’之句,竟将圣王治水与百姓温饱勾连,实属功利之论!”最终名落孙山。
此后二十年间,冯梦龙六赴乡试,次次铩羽而归。最接近功名的一次,因在策论中引用《西厢记》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被批“轻浮浪荡,有辱斯文”。
当然,冯梦龙最出名的,还是他编纂的《智囊》《三言》几本通俗小说,易华伟记得以前自己都是用《警世恒言》当启蒙书来看的。
这回见了真人,语气顿时热络了几分。
寒暄几句,易华伟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内子。”
岳灵珊微微颔首,目光在冯梦龙身上打量一番,见他虽一身书生打扮,但眼神灵动,举止从容,倒不似寻常腐儒。
冯梦龙见二人气度不凡,心中暗自称奇,拱手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易华伟淡然笑道:“华山弟子岳华伟,无名小卒罢了。”
冯梦龙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岳大侠,岳夫人,失敬失敬。”
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二位来此,也是聆听赵大人教诲”
岳灵珊柳眉一挑,轻哼一声:“你这小子好生无理,我家夫君学究天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无有不通,何须听他人讲学”
冯梦龙被噎了一下,却也不恼,反而笑道:“是在下唐突了。”
目光转向易华伟,眼中带着几分探究:“岳大侠既如此博学,不知对赵大人所倡的‘天鉴录’有何高见”
易华伟尚未答话,院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身着褐色袍的老仆探出头来,见三人站在门外,连忙拱手道:“几位可是来听老爷讲学的请随老奴进来。”
冯梦龙笑道:“有劳了。”
易华伟略一沉吟,亦点头道:“叨扰。”
三人随老仆踏入院中,迎面是一方青石铺就的天井,积雪已被清扫至两侧,露出中央一条鹅卵石小径。院角一株老梅开得正盛,红梅映雪,暗香浮动。檐下挂着几盏红纱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映得雪地泛着淡淡的红光。
冯梦龙深吸一口气,赞道:“好一处清雅之地!”
岳灵珊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这书生,倒是有几分眼力。”
冯梦龙笑道:“岳夫人谬赞了。”
易华伟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院落,神色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