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日头已经升上了高空,站在洋河渡口处值勤的辽军士卒习惯性地往怀安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穷尽目力后理所当然地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官道,还有紧闭的城门。
这里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作为西京道贯穿东西的主要干道,这里以前很繁华,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流民、行商通过这条路去往西京道的每一个地方,作为洋河河段上最大的渡口,能够守卫这里的士卒自然也能捞个盆满钵满,只是这样的日子在一年多以前就一去不复返了。
南京道没了,西京道被隔绝,人心惶惶之下,百姓们不再流动,商贾们不敢行商,士卒们只敢在城内对着东方严阵以待,却始终没能等到那随时可能到来却一直没发起进攻的魏人。
仔细想想这里的秩序比起其他地方来说还算好的,起码只是凋敝而不是混乱,官道没人走城池没人进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多余的事情,然而根据之前传回来的那些消息看,西京道的中心--也就是大同那一边,已经彻底乱得不成样子,一帮举起反旗说要给汉姓人还有平民百姓谋条活路的反贼们裹挟着无数难民,对着大部分城池发起了冲击,村镇荒废,地没人种,辽人在杀辽人,明明上京还在陛下还在,但西京道大部分地方俨然变成了混乱至极的修罗场。
魏人还没打进来,辽人自己就先乱起来了,而且这种乱根本没有要止住的迹象,反而随着上京中京乃至草原对西京道的不管不问,愈演愈烈。
--但这些跟他一个守渡口的小卒子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这里仍然是方圆几百里唯一能过洋河的渡口,没人过桥没人乘船固然会让他少了很多好处,但只要能在这乱世活下来,不和那些最近在传言中越来越狰狞可恶的魏人正面作战,就足够了,怀安城里的老爷们不也在为这事犯愁?反正该着急的又不是他。
这么想着,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士卒将手里的长戈换到另一边肩膀,跺了跺有些发木的脚,思维开始发散幻想起换岗了之后回军营里和几个相熟的伙计一起聊一聊城里窑子的美人,然而下一秒他就发现已经空空荡荡许久的官道上居然出现了几抹黑点,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才看清那是几个策马狂奔的驿卒。
有军情?
察觉到其中一骑换了方向直直朝这边冲过来,士卒连忙站直了身子,他感觉到一阵烈风从自己身边吹过,盘问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那驿卒就已经冲进了渡口的军营里,擦肩而过的时候士卒好像瞥见了一眼马上驿卒的神情,那是一种凛然中带着些绝望的模样。
没有让他好奇太久,距离驿卒冲进军营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位平时越来越难见到的偏将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他用略有些慌张的话语传下了一大堆军令,其中最让士卒头皮一紧的是几个字眼:
断桥,烧船,撤防,退入城内。
不是吧,魏人真来了?可魏人来了跟断桥烧船又有什么关系,这样干不就意味着要毁掉这个渡口?那以后过洋河该从哪儿过?
这是一道注定不被渡口士卒们理解的军令,但退入城池这一点他们还是可以欣然接受的,驻扎渡口并不是什么好活,毕竟现在连官道都没人走了,注定捞不到一点油水,所以很快就有大批士卒被组织起来,在偏将几乎快冒火的指挥下准备用暴力手段毁掉这座石桥,以及将那些已经荒废已久的船只集中烧毁。
一开始就在渡口外值勤的士卒还注意到,远处的怀安城似乎也出现了些异动,城头出现了许多身影,原本还微微打开些许的城门现在直接关死,一些喧嚣声甚至越过城外的荒野传到了渡口,结合自家偏将那凌乱的军令,很难让人不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所有人都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就在整个渡口的士卒都在忙着放火断桥时,距离怀安仅仅数里的熊耳山隘道口,已经连续策马奔腾超过五个时辰,中途只停下来在溪边饮水片刻的西凉铁骑正在做着最后的整备。
“杨将军,前方就是怀安了。”
听取完已经完成侦查的斥候的回报,赵裕咬了一口有些硬的干粮,看向杨盛:“事实证明我们还是比传讯的驿卒慢上了一点。”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杨盛说,“驿卒不需要休息,因为他们拼尽全力传讯到下一站后自然有人接替,而我们却不一样,实际上看城池和渡口的动作,我们也没慢上多少,这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总之是没办法悄无声息地通过这里了,”赵裕喝了口水,“更何况咱们屁股后面还跟着那么多敌军。”
是的,敌军。
从居庸关到怀安大概有三百里,从西凉铁骑悍然兵发西京道开始,已经过去了四天,得益于西凉铁骑一开始就明确了这一次出征的宗旨,所以一路上都在尽量避开与敌人的战斗。
幸运的是,从出居庸关到绕过永兴、文德的过程都很顺利,毕竟这一片地势还算平,而且辽军基本都散步在城池里,斥候探出来的路足够大军用最快的速度通过,所以理所当然地没有引起辽军的注意。
不幸的是,在断云岭,辽军终究是发现了在夜色下行军的西凉铁骑。
这意味着很多,首先西京道的外围区域对于西凉铁骑来说不再是不设防的状态,其次是当意识到这么一支已经深入西京道的骑兵大军在刻意掩盖踪迹行军,无论究竟是想做什么,地方上戍卫的辽军都不可能当做没看见,他们会穷尽一切办法来阻截、来追赶,只是为了能拖慢西凉铁骑的速度--甚至是让他们彻底停下来。
战前赵裕和杨盛最乐观的统计是走过了半程,还没有被辽军确定踪迹,以至于引起整个西京道戍卫军队的警戒与干扰,然而现实总是比想象残酷,仅仅走了不到三分之一,辽军就反应了过来。
“但还是有好消息,之前打的那一仗让身后的那些辽人有些投鼠忌器,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会觉得追上来也打不过,只能寄希望于让前方的人拦下我们来个合围,所以虽然身后的追兵一定会越来越多,但短时间内不用担心他们会主动尝试进攻,”杨盛说,“最让我感叹的还是辽人的战马到底有多少,几座小城便能聚起数千骑兵紧追不舍,还真是家大业大。”
赵裕笑道:“草原加上数个养马地,确实足够他们挥霍了,就比如前面那个渡口,居然还有个马厩,里面至少有两千匹马...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的确,只要能抢下来,那么就是我们的,一人双马更适合奔袭,也许这一路也不是不能让全军都试试。”
在进食休憩的过程里又聊了几句,当斥候又一次回报时,都带着些疲惫之色的赵裕杨盛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身子传下军令,西凉铁骑精锐的纪律性在这一刻得到展现,无论前一刻在抓紧时间啃干粮还是闭眼小睡,亦或者是给马喂食,在军令传达的第一时间,所有人都翻身上马,握紧武器,骑兵的集群冲锋阵型很快组建完成,而赵裕则是当仁不让地来到了锋刃的位置。
总不能让比自己大两轮的老将去带兵冲锋,是吧?
马蹄的抬起落下让熊耳山的隘道有了几分颤抖,无数惊鸟从林中飞起,阳光并不能刺破林间的阴影,而当无数骑兵涌出山隘时,就像是山间的阴云在朝着光明之地蔓延一般,沿着官道侵袭向那座坐落在水边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