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大奉自诩九州正统,称雄中原。
竹子喜热,南方居多,但京城的地理位置是九州的中
北部,气候不宜竹子生长。
清云山的一处山谷,遍布竹林,显得格外瞩目。
竹林郁郁葱葱,山风吹来,沙沙作响,如若青翠的海
浪一般,颇有意境。
竹林间,树立着一座小楼阁,略显雅致。
赵守坐在案后,手里捧着一本崭新的书籍,是刚拿到
手没多久的李许诗集第二册。
“赠赵守……”
赵守默诵了出来。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本新鲜出炉的诗集里会有这
么一首诗词。
“咬定青山不放松。“
赵守继续默诵,脸上的笑容逐渐绽放开来。
尽管不是第一次默诵这句诗,细细品味起来,依旧回
味无穷,句中的“咬”字绝对是精粹,仅一个字便凸显出
竹的苍劲有力。
“立根原在破岩中。“
默诵的同时,赵守下意识地微微颔首,这是对上一句
的补充,同时体现出竹子在艰苦环境中展现出的坚毅。
“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赵守将诗集合了上去,放在案上,缓缓闭上双眼。
曾经过往的记忆,不断地闪回于脑海之中。
后面两句,仿佛是他一生的写照,就如同诗句描述竹
子对外界压力的态度,哪怕经历无数磨难,依旧不屈不
挠。
梅兰竹菊里,院长赵守唯独钟情竹子,否则不会把居
所建在竹林。
一诗两联,从内到外,几乎把竹子坚韧不拔的品性描
述得淋漓尽致。
虽然此诗的辞藻并不华丽,就如赵守当下的形象一样
,洗得发白的陈旧儒衫,略显凌乱的花白头发,浑身透
着犬儒的气息,却是咏出了竹的坚韧不拔和顽强朴素,
以竹喻人,而辞藻华丽反而落了下乘。
对于李麟赠予他的这份大礼,赵守心情却显得复杂,开心之余,还有一抹沉重。
随后,赵守消失了。
再次出现,便立于亚圣学宫的内殿。
只见大殿中,足有七米高的红漆立柱撑起穹顶,而下方供奉着的雕像是亚圣,云鹿书院的创始人。
蜡烛纤瘦的火苗里,那位亚圣穿着青色对襟儒衫,戴着高高的儒冠,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搭在前腰,目光眺望远方。
亚圣的身侧,是一只灵动秀美的白鹿,白色的皮毛隐约可见云纹。
云鹿书院之名,由此而来。
这只白鹿是妖,常年在圣人座下聆听经典,后化形成人,便陪伴在亚圣身边,一人一妖自幼相处,感情甚笃,结为夫妻。
人妖之恋在当时不容于世,包括现在亦然。
圣人知道此事后,却没有棒打鸳鸯,反而赞同他们的婚事。
圣人说,大爱无疆。
可见只要有情,人与妖亦能长相厮守。
于是。
有了许七安的小小吐槽,指鹿为马……马子的马。
大殿的左右两侧,各树立着一块与人等高的石碑。
其中一面空白。
另一面刻着字迹:
“仗义死节报君恩,流芳百世万古名”——程晦。
字迹工整,不飘逸、不潦草、不浮夸,给人一股君子中正的大气磅礴之感。
程晦,便是创立国子监的那位圣,将此碑留在这里的。
这,源自两百年前的一场国本之争。
太子者,国之根本!
争国本,就是争太子之位。
当时有力的竞争者……
当时是仁宗在位,太子之位空悬十余年,两位皇子,一位是嫡长子,一位是贵人所生的庶出皇子。
那位贵人甚是妩媚娇艳,深得仁宗宠爱。
文武的反对。仁宗多次下旨,但都被内阁封驳回去,而当时带领满朝文武的,是云鹿书院的读书人。
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自古以来的规矩,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违背。
而礼制,是读书人惯用的屠龙术。
这场国本之争,双方都不愿服输,双方拉锯了整整六年。
期间,内阁首辅换了四人,朝堂上官员走了一批又一批。京城及地方,涉及到的官员多达两百余名。
一位云鹿书院的读书人接替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他没有继续坚持前辈们的理念,毅然投入到了仁宗麾下,顶着谩骂,为仁宗解决了此事。
闹得沸沸扬扬的国本之争终于结束。
这个读书人,便是程晦。
因为这件事,云鹿书院被仁宗厌恶,他意识到,云鹿书院的存在不利于皇权的统治。
就在这时,程晦提出组建国子监,由朝廷自己培养人才。
至此,儒家开始衰弱。
这,就是云鹿书院和国子监关于儒家正统之争的由来。
表面是争国本,实际上是权力之争。
读书人想施展抱负,必须手握大权,而一个国家的权力体量是固定的。
当一个人手握更大权力时,便有其他人失去权力。
竞争的最高境界,是架空皇帝,成为无冕之皇。
然而。
儒家的屠龙术再怎样厉害,终究还是皇权更强一些。
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这句话便道尽了一切。
自古以来,不管是贪还是贤,只要是个权臣,就没有好下场。
程晦立下此石碑,是儒家正统之争的后续,或者说,是一部分。
不得不说,程晦这位亚圣悦才绝艳。
他一手建立国子监后,很清楚想要超越云鹿书院,就必须有一套自己的教育体系,否则的话,国子监的学生,依旧是云鹿书院的学生。
于是。
程亚圣潜心研究圣人经典,重新为之集注,并融入自己的思想。
历时三年,终于创建了一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教育体系。
程亚圣认为,世间万物都依循着某个规律,而这个规律,就叫“理”,理是世间最本质的东西,也是最正确的。
万物依存于理,才能蓬勃发展。
但是,人在世间万物的纷扰交错中,会迷失自己,迷失理。
程亚圣为圣人集注,制定了一整套的规矩,读书人遵循这套规矩,便不会出错,便是正确的,便是应和天地规律的。
这套规矩将忠、孝、节、义上升到了天理的高度。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为大义当舍生;为保节当赴死。
逐渐地,读书人便有了思想禁锢。
云鹿书院和国子监之争,是学术之争,是理念之争。
程亚圣的这块石碑,屹立在亚圣学宫两百年,它始终不倒,它一日不倒,云鹿书院就一日胜不过国子监。
院长赵守枯坐学院十几年,皓首穷经,试图反驳碑文上记载的东西,试图创立一套更成熟更正确的理念,但他失败了。
然而这一天。
赵守找到了一套新的理念。
对着亚圣雕像,赵守正了正衣冠,恭敬地行了弟子礼,才走向空白的石碑前。
这块反驳石碑,便是赵守留下来。
赵守看了看石碑旁的笔墨,迟疑了一下,最终沉声喊道:“有请儒圣刻刀。”
话音未落,一把看似普通的刻刀,便如同穿越了时空一般,出现在赵守的掌心上。
赵守紧握着儒圣刻刀,凝神静心,才缓缓上前一步,在空白石碑上刻写下李麟说出来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李麟。